文/舒若
一日晚，我和妻儿从外面回家。偶一抬头，望见天上半轮月，我触景而说：这月远没有故乡的亮。其实，在城里生活久了，心里好像也忘记天上还有一轮月亮。故乡柳梢上的月，这时蓦地从记忆里跳出来，如银一漫千里。
村子因挖红卫河而有，第二年，我也降生此村。当年，平地起村，抬高宅基，自然形成村前村后四口池塘。村前两坑之间为村子主路，南通河堤，北去外村。村中无论什么事，开会也好，说书也罢，全在村子南部，也就是坑边人家宅子头上。我们小孩子没有兴趣过问大队干部声色俱厉的讲话，只是在大人腋下腿边钻来挤去玩捉迷藏。生产队长嫌太吵闹，拿着棍子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便在村里或村外，大月亮底下玩捉迷藏，或玩斗拐。春秋天，怎么过得大都忘却了，或许这两个季节太美的缘故吧。而夏冬两个季节，是不容易过的。
记得最鲜明的就是夏天傍晚，因天不黑，蚊子就嗡嗡地铺天盖地，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像狼见肉一样兴奋。如果天晚了，院子里根本没发喝一顿肃静汤，大人拍，小孩挠，咒骂蚊子声不绝于耳。这时如果有爷爷奶奶的就好多了，可以在孙子边用扇子帮着打蚊子，孙子则心安理得地吃菜喝汤。我记事时，爷爷已去世，奶奶则半瘫痪在床，只有拄着板凳才能走路。我们姊妹四个，父母亲谁也不给打蚊子，各人顾各人。而母亲往往太阳压树梢时就烧好了汤，舀到盆里，端到院里凉着。不等天黑，我们一家人就顺顺当当喝过了汤。如果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母亲就在枣树下铺上一张苇席，我则躺在席上望天。大姐和大哥二哥则到外面疯玩去了，也没人和我争席子打闹。我则安安静静地看天上，有几片白云像棉絮一样安逸地飘在淡蓝的空中，又像浮在大海上的几页白帆。我不知为何，那时竟然看呆了，怔怔地看着那白云慢悠悠地移动，像我家的几只大白鹅静静地浮在湜清的水面上。有时，有几只燕子的剪影掠过白云上面，我觉得那美极了，无法比拟。这时，天空上面是比较洁净的，一尘不染，也没有月亮升上来。如果是上半月，则有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月儿挂在那儿，孤单单地，有点寂寞。但我也是寂寞的，看着它愈加寂寞。大枣树稠密的叶子和豆似的果儿，阻挡了我望远的目光，竟觉得它们有点讨厌。母亲拾掇好锅碗瓢盆，拿着一把扇子，准备出门。我赶紧爬起来，卷好席子。母亲看见也没说什么，在前面走了。我则拉着席子在后面跟着。到了村南坑边上，四下里一看，或躺或坐着好多人。躺着的大多是孩子，坐着的则是大人。坑边村路，向南通河堤马路口，夏风就是从那儿刮来，所以坑边凉风习习，颇悦适人意。坑边是村里栽的几棵坐地柳，随风摇曳，披拂飘逸，像姑娘的长发，像河中的水草，而一轮满月时隐时现于柳叶间，像捉迷藏。坑边没有位置了，我便把席子铺在离坑稍远地方，躺在上面接着看月亮，看银河。母亲坐在席边上，沉默着不和我说话，也不和别人说话，静静地不快不慢摇她的扇子。
有时，看着母亲的侧影，竟觉得又美又慈祥。如果没有拉古说鬼的事，一般没多大会儿，我就睡着了。醒来已是第二天了，不知母亲怎么把我抱家去的。虽然母亲脾气有点烈，但不生气时，还是比较温柔慈祥的。如果村中来了外面的说书先生，那坑边就热闹多了，挤挤挨挨全是人。常说书的是一河之隔我老家人，他个头不高，眼睛不大，嘴巴略扁，怀抱一个约一米多长的油鼓，在一头用手有节奏地敲着，韵律清脆分明，再加上他一副拖腔长曳的嗓音，扣人心弦的故事，韵味实足，引人入胜，响遏柳梢，缭绕心头，叹为神奇。一轮大月亮静静皎洁地挂在柳梢上面的天空，一动不动，好像也听得入迷了。不远处田里的庄稼叶子上，滚动着溶溶的月光，闪烁着晶莹的露珠，一片静谧，愈显得说书人的嗓音清婉哀亮，送得远远的，好像隔河的人都能听到。这时，田野里突然起了一嘹亮的口哨声，不知谁吹的。我认为是某个游手好闲的人故意为吸引人注意而吹的。没想到，身边的人却说是某个女孩子吹的。我当时震惊和失望得很，在我印象里，那女孩一张圆脸，俊俏白皙，一双眼睛灵动如水。小时候，我和她是玩伴，三天两头在一块儿玩。没想到她竟然学坏了，学会了吹口哨。我是特别讨厌吹口哨的人，认为只有坏人和有问题的人才吹口哨，更何况是女孩子。在心里，我渐渐疏远了她。后来大了，我到外面上学，再没见过她的面。再后来，我回故乡，正好她回娘家，遇上了，竟有点陌生。她已为人母，我也为人父。当然，吹口哨的事情不再提起。彼此说了两句问候的话，就又分开了。但那夜的月亮却是非常圆，柳树非常的高，露水非常地亮，永远留在心里了。
童年的月，我觉得它是清纯皎洁如水，像一股山泉潺潺于心灵记忆深处，四季不涸。而少年的月则完全变了样儿。记得我十多岁的一年初夏，麦子收割后一排排码在场上。这时，场里就需要一个人看着。白天父母亲干了一天活，都非常劳累。我自告奋勇承下此事。在麦堆边上，我支起蚊帐，里面铺上麦秸和席子，钻进里面就睡了。不知何时，突然有人喊醒我。我迷迷瞪瞪爬起来，钻出蚊帐，见邻家一位妇女正在喊我母亲。当时，我见母亲倒在一堆麦糠上晕过去了。我和她一块叫喊母亲。约有五六分钟，母亲才微微睁开眼睛，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们。那妇女问母亲咋躺在这露水地里了。母亲说，想来场里看看麦子和我，谁知刚走到这儿，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母亲当时因生活过于劳累，地里家里都离不开她，生活条件不好，孩子又多，气血两亏，身体虚弱，才晕过去的。我扶着母亲向家走去。天上一勾斜月悬在西南角，黄黄的，一点精神没有，好像母亲憔悴的面色。第二天，母亲既没有看病，也没有休息，依然下地干活了。
现在每想起母亲晕倒麦场里的情景和天上那一勾黄黄的月亮，心里就莫名地难受，久久不能平静。后来，我考上了学，母亲的脸上露出笑容。四年里，在异乡，每看到天上的月亮，就会想起故乡，想起母亲，想起那些清苦的岁月。而母亲总是算着日子，儿子啥时候该放寒假或放暑假了。我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从千里外一步跨进家门，看到父母亲慈祥的笑容。
好不容易盼到毕业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一时不能上班，闲在家里。母亲为我的工作想方设法找人寻门路，但终究效果甚微。我自己一人住在老院两间东屋里。父母亲住在院西边新屋里。冬里夜深，我一人披衣坐在床上，忧郁地抽着烟，看着一闪一闪的烟火，好像看见自己的生命在一寸寸无聊地燃烧，好像看见这压抑的人生在一点点地毁灭掉。坐累了，烟也吸多了，下了床到了门外。当年，我躺在底下纳凉的枣树，已长成弥天大树，在寒冷苍白的冬夜，枝枝杈杈，交错着杂乱着伸向天空。而在这凄冷的夜空里，一勾寒月，茕茕于天边，孤冷寂寞，一点生机没有，一点希望没有，正如站在月下的我，悲苦如彼。这时，整个村子就像一块巨石，死沉沉于寒冷的冬夜，毫无生气。如果人生是这样悲凉凄苦，还有什么活着的意思。冻得麻木了，无味了，又回到铁冷的被窝里，昏昏睡去。那一段岁月，在我人生里是最苦、最无助、最没有希望的。现在想来，心里都冷得很！万般无奈下，我去隔河村里一座小学校代课，晚上我一人住校，依然寂寞得无法排遣，只有在深夜写点东西以打发这无味的日子。有时写累了，写得觉得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无边的孤独突然就攫住了我年轻的心，憋闷得要命，扔了笔走出门外，又见那下弦月悬在一段院墙的上头，哀怨悲凄地看着我，我也同样望着它，好像我们是同病相怜地一对难儿。院中几棵高大的法桐树枝叶交叠，阴冷异常。听人说，这院外埋着横死的人，闹过鬼。我是不怕的，人生如此无味，或许做鬼更好点吧。这时，真有鬼出来，未尝不是件好事。看着月一点一点地下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凉了，转身回屋，继着写几个字。
冬去春来，那些坏日子，苦日子终算过去了。日子好了，工作也有了着落，但也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故乡的月亮，伴我笑、伴我苦、伴我寂寞的月亮。
，于我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初夏，母亲在和儿媳的争吵中突发脑出血，在农历9月12日下午5：30撒手人寰。我拉着母亲的手，看着她自气若游丝至无声无息，在我手中殒去，心如刀绞。一辈子受苦受难的母亲终于离开这个多灾多患的世界。我心中只有痛，塞得满满的，不能呼吸。四天里，只有泪水嚎啕如江河恣肆，不知白天黑夜。把母亲送到地里，撕心裂肺地看着她的骨灰葬于土下，觉得天蹋地陷，日月失辉。回到空荡荡的家，看着孤苦的老父亲，我的心又巨痛起来。处理好善后事，我和妻带着孩子连夜回我们的家。走出村子，走到村后路上，我的心再次涌起悲酸，泪如泉涌。那夜正是十五，天上月正圆。我总觉得它是那么苍白悲苦，孤孤单单一个月亮，真是寂寞。而不远处，母亲的新坟上也应是凄月一片，露水冰冷了。母亲活着时好怕冷，不知在这样冷的月里，她是怎么过的。想此，泪水又湿满脸颊。在这白惨惨的如纸一样的月下，我和妻子心碎地默默前行，谁都不想说话。
六年光阴如水而过。秋里我回故乡看望老父亲。村子原来泥泞的小路全部铺成光滑的水泥路，家里的厕所，镇政府也给免费改造过了。我感到非常欣慰，生活好了，一切都好了。父亲虽然老了许多，但还能自理。老院子已经完全荒废，堂屋倒了，我住的小东屋也倒了，遍地荒草野莽，无法插脚。而院中的老枣树依然年年发荣绽花结果，且把枝子坠断了。站在院中，心潮如海，不能自已。父亲住的院子有一片竹子，长势非常好，青翠碧绿，飒飒有声。这是母亲当年亲手植下的。我站在竹丛边，听秋风穿叶声，听月亮和竹叶相和声，听母亲回家时的脚步声。仰头望去，天心月圆，月辉溶溶，如水如银，浴着小院子，一如数年前。如果母亲在就好了，这么好的月色，这么爽的清风，一起赏月，该是人生多么大的幸事呀！
进入县城生活，各种冗事杂务、五欲六尘缠扰不断，根本就不知道天上还有一个月亮，故乡还有一片月色。人，总是活在不足之中，总是为追求蝇头微利而错过许多的人间美好。这天上一轮月亮，无欲无求，或许是最应该值得珍惜吧！那故乡的月色呢？我怕敢想下去，就此搁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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