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世经典散文名篇欣赏：《回忆录》序 作者：【法】罗曼·罗兰

我从未停止过观察生活，包括别人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看得最仔细。看到生活的变化时，我并不感到吃惊。我观察生活的眼光在半个世纪里也在变化。当我重读我自己一生所写的日记时，我不再以当时青年人的眼光来看青年时代的我。也不是用四十岁，甚至也不是用六十岁时的眼光来看待。我觉得再没有比对照一生中各个不同年齡的见证、生活和内心的不断起伏更有意思的了。巴黎和罗马的青年大学生充满幻想的感情，在晚年回顾起来，已非旧时面貌。作为《内心旅程》的作者，如今看来，从整个感情及当时的观念来看，是已经结束的一个历史时期的见证。今天那个时期的法则已经瓦解，幻想已经消逝。真实究竟在哪里？在二十岁时的眼光中，在四十岁时的眼光中，在六十岁时的眼光中，还是在目前我的眼光之中？真实既在这里又在那里，一个接着一个，它是整个阶段的进程，它是全部阶段。为了丝毫不使过去的真实有所歪曲，我应该让它说出其所有的强烈的痛苦、希望和幻想。而且应该同时淸楚而客观地说出今天的真实（她相信如此，这可能又是一种幻想），其最新的感情是在认识中，最大的快乐是在清醒中……“悲哀中出现的光明……”

这里发表我青年时期《回忆录》的前两卷，我今天的眼光所见的在高等师范和在法耐斯宫时期的生活。为了纠正我的老眼昏花，我掺了些旧时的日记摘录，那些日记是在生活的道路上日复一日仔细记录和及时搜集的材料。

我承认，在开始之前，把这些自传性的记录公布于众，我感到不无痛苦和踌躇。

并非这个自我令人讨厌，如果不是那样的自我，生活将是什么样呢？诱惑把生活置于并使之保持在深渊之上。没有诱惑，生活可能是没有眼睛和没有欲望的，生活潜入无形的存在之中，而存在与非存在是一对孪生兄弟。

可是这个自我在宇宙间繁衍着，就像鲱鱼群在一个海湾之中。一个人有什么权利敢居于千百万人之上呢？除了记载人类英勇事迹的伟大故事外，回顾个人，表现自己（自我欣赏）岂不是太自私而无耻了吗？

我很清楚，利己主义者经常有他准备好的辩词：他们说，宇宙就反映在芸芸众生的每一个人身上。每一个人都在探索无限。但每一个人的历史同无限是无法比拟的，而同那些（已逝而非尚存的）每时每刻都在灭亡、不复再来的有限相比，则略好一点；但它需要拯救，因为它淹没在时间的波涛之中。至于那超出时间范围的事物，就没有丢失之虞了。

可是，如果认为人们有权来拯救并把它写在一张纸上，不是微不足道的事么？即使如此，就像刻在一块石碑上的古罗马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的名字一样，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永远不过是垂死者的影子而已。

我想，没有人像我一样从童年时起就看到生命是建筑在痛苦之上的，整个生活贯穿着痛苦。然而，这种深切而持久的情绪并没有毁坏我赖以生活和建设的顽强精神。而这正是悲剧的症结所在。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梦，我不过是这个梦网中的蜘姝，而我热衷于张开这深渊之上的网；我希望这个网结得完美而牢固……可是后来，风却把它吹走而消失了！风做了它的工作，我将做我的工作。我能做到的而没有做到，那将是不幸的（将是罪过）。剩下就是老天爷的事了。

因此，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蜘蛛注视了一下它的网，并且以某些方法回忆一番它怎样战胜障碍，以及产生诸如腰间裂口之类伤痕的原因，这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需要知道的是，为什么别的蜘蛛会关心这个蜘蛛网和织网者的命运呢？我明白了！因为他们的命运相同，他们的网织在同一荆棘丛中，并受到同样的风的袭击。朋友，仇敌，姐妹，当时都在一起。

金悭然、骆雪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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