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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歌唱(王怀宇)

时间:2020-06-01 08:5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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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歌唱

王怀宇

1

我所居住的解困小区叫同泰家园,位于城西平安街66号。也许因为小区和街巷的名字都很吉利,多年来,每每出入小区,我似乎都能嗅到空气中那股与众不同的祥和味道。一年前,我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新邻居。我想,小区越来越浓郁的祥和氛围肯定还和我这个近在咫尺的新邻居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那是个冬目的上午,由于我打工的快递公司暂时滞货,我才没去上班。难得空闲,我就百无聊赖地趴在卧室朝北的窗台上看风景。无意间,我好像瞄到点儿什么东西。我发现对面楼拐把处的空调管道孔里隐隐约约探出一个小头来,又迅速地消失了。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但接着那个小头又探出来一次,这回可让我逮了个正着。真真切切,确实有个活物寄生在那个空调管道孔里。那么到底会是什么东西能在那个黑洞里钻来钻去呢?这勾起了我自童年起就很强烈的好奇心。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两种动物:老鼠和蝙蝠。但前者马上就被我否定了,不会是老鼠,老鼠不会把洞口建得那么高。还是蝙蝠的可能更大一些。到底会是个啥呢?好奇的我就趴在窗户上一直盯着那个洞口看。半个多小时后,我眼睛都累酸了,才终于发现有一只麻雀飞了过来。麻雀先是落在不远不近的树枝上随意小憩一会儿,然后又不慌不忙地绕了老半天才突然快速钻进了洞孔里……过了一会儿,两只麻雀又一先一后双双飞出……我这才真正揭开了谜底,那竟然是一个鸟窝!噢,原来那个被房主人弃用的空调管道孔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两只麻雀伴侣温馨的“家”啦!

麻雀的“家”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寄人篱下的感觉,但那毕竟是它们在这个钢筋水泥城市里最为理想的“家”了。那借助人类电钻钻出的圆洞不仅精致考究,而且要比任何峭壁上的天然洞穴还要安全可靠。只要坚固的楼房不倒,鸟窝就不会在风雨中倾覆。城市里几乎没有四处游猎的鹰隼,也很少能见到自由攀爬的蛇蝎,更不用担心日渐肥胖的家猫和家狗们会攀上光滑、陡峭的高壁。鸟窝不仅远离了天敌,而且还避开了天灾,更不会意外遭受顽童制造的人祸。这样看来,麻雀一家真的是万无一失了。记得当时我还在心里羡慕地说:恋爱中的人类都很愚蠢,恋爱中的麻雀却很精明。这两个聪明的家伙,可真会找地方啊!连我每个月还要支付一千多块钱的房贷呢,而它们两个却能住上免费的小区楼房。

确切一点儿说,我住在小区的C栋。当初图便宜,就买了把西山的小户型。而那个鸟窝则位于对面D栋向南的拐把处,也在三楼,就在最把边儿那扇窗户的上方。鸟窝离我卧室并不遥远,直线距离肯定不会超过十米。可以说,那个鸟窝相当于西厢房,只有下午才能见到阳光。从采暖角度上看,鸟窝还远不如我的把山房呢。

整个冬天,两只麻雀白天很少呆在窝里,更多的时候是在窝外边的阳光下依偎着。每当我看见瑟瑟寒风中电话线上的它们,心中都会滋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亲切感来。

春暖花开之后,两只麻雀不再停滞在窝边的电话线上了,而是活跃在鸟窝附近的广阔天地里。它们在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翩翩起舞,尤其喜欢嬉戏于小区绿化带高低错落的丁香树梢上。那绝对是两只热恋中的壮年麻雀,整个春天,两只麻雀一直都处在高度兴奋状态之中,仿佛一直在谈情说爱……那可真是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爱情秀啊。

我的许多早觉都是被这两个邻居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我毕竟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大龄单身汉,成家渺茫,立业无望。为了生计每天必须得骑着电动车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驴子一样楼上楼下地搬送货物。心情不顺时,我就觉得它们是在故意向我炫耀着什么,就常常由羡慕转化为嫉妒和恨;心情更不好时,我甚至还能想起儿时的弹弓……我儿时才不管那么多呢,如此不设防的麻雀早就成为我瞄准的目标了。那时,我才不管麻雀们是否寒冷,是否恋爱,是否有家……

当然,那只是我心情极其不好时的闪念。事实上,我的心情并不总是那样糟糕。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个相对友善的好心人。当我心情稍稍有点儿多云转晴迹象时,我就又能从它们身影中嗅出祥和的味道来了。待我心中的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之后,两只欢快的麻雀看上去就更加可爱了。连它们那平凡而单调的叽叽喳喳叫声,也渐渐变得悦耳起来……

夏初时节,两只麻雀好像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照料孩子,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明显少了,但比先前急促、沙哑了许多。它们显得更加忙碌了,每天不断地从洞口飞进飞出。

为了能让孩子们及时吃饱肚子,两只麻雀只好不停地奔波。为了能多飞几趟,它们甚至无奈地放弃了一贯掩饰行踪的天性。我经常能看见它们嘴里叼着昆虫之类的食物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赶回来,不及避开人们的视线,就直接钻进了鸟窝。有时,我仔细倾听,好像还能听到小鸟们见到父母后争食时发出的无限喜悦的嘤嘤叫声。那天籁般的嘤嘤叫声隐隐约约,微微弱弱,就来自那圆圆的洞孔悠远的深处……

2

卧室对面这个温馨的鸟窝时常勾起我童年的记忆。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那时候,老家的语言环境中还没有“麻雀”这个学名,我只知道“家雀(qiao)儿”。来到城市谋生二十多年了,父亲和长辈们至今仍然习惯地叫它们“家雀儿”。

由于“家雀儿”一年四季都和人们生活在一起,就比那些随季节而来的“山雀儿”(候鸟)机灵多了,“家雀儿”虽然总是近在眼前,但孩子们要想抓到它们并不容易。实在抓不到手,有的孩子就急眼了,就恶狠狠地称呼它们“老家贼”。“家雀儿”虽然和人类朝夕共处,但它们绝不接受人类的豢养。不幸被活捉的成年“家雀儿”拒绝进食,最后的结局基本都是气绝身亡(从小被人工养大的“家雀儿”例外)。由于非常崇敬它们这种倔强的骨气,我对“家雀儿”的印象一直不坏。

但不论是“家雀儿”,还是“山雀儿”,都一直充当着乡村孩子们野蛮娱乐的理想对象。世世代代,“家雀儿”和“山雀儿”一直陪伴着每个乡村孩子,“打雀儿”几乎是每个乡村孩子成长过程中无法抹去的生命标记。

春天里,各种“山雀儿”进入恋爱季节,“山雀儿”本来就相对单纯,恋爱中的它们就更显愚钝,所以容易得手的“山雀儿”就立刻成了孩子们的首选猎物……“山雀儿”们一来,孩子们手中的弹弓和腰间的夹子就都能派上用场了,接下来便是一场以“诱惑”为核心的杀戮游戏。

每年“谷雨”过后,乡间就开始飞舞着各种“山雀儿”了。它们不仅种类繁多,而且数量庞大。孩子们白天战斗在田野,夜晚的睡梦中都是飞翔的鸟儿。“小满”前后是杀戮游戏的最高峰,大人们忙着耕地时,孩子们就一边跟着父亲的铁犁杖,一边下着半公开的夹子,一边就能把五颜六色的“山雀儿”尸体战利品一样拿到手里了……偶尔得到一只活的,孩子们就要像过大年似的在原野里奔跑、挥舞着一阵子……

到了炎热的中午,孩子们还会集合起所有的夹子把一个稀缺而独立的小水坑团团包围起来……同样可以捕获到因口渴而前来饮水的“山雀儿”们。

可是,孩子们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短暂的春夏之交很快就会过去。进入“夏至”以后,“山雀儿”们就不再成群结队集体觅食了。它们相继成家,分散到山林里过各自的小日子去了。孩子们好像每年都是突然间再也寻不到“山雀儿”踪影的,这时,他们才又重新想起老伙伴“家雀儿”来的,才又一次深深认识到这个总是习惯性遗忘的事实:一年四季与人为邻的“家雀儿”们,才是随时奉陪孩子们玩儿生死游戏的终极角色。

只要一提到打“家雀儿”,孩子们会顿时兴奋起来。他们起早贪黑,东奔西走,全神贯注,乐此不疲。

待我来到城镇上小学以后,没有了乡村广阔的田野,淘气的孩子们就经常爬到学校教学楼的天棚上去掏“家雀儿”窝。有时,孩子们竟然把小“家雀儿”连窝端下来玩耍。孩子们明知道小“家雀儿”人工养活几乎不可能,但还要坚持饲养上几天,期待着奇迹发生。直至小“家雀儿”最终凌乱不堪地死去,孩子们才肯面对无奈的现实,去寻求下一个鲜活的目标……那时孩子们还没有学会顾及“家雀儿”的感受,只希望“家雀儿”能活在他们的手中,任由他们拥有和把玩。孩子们从来不去设想,如果没有他们的“关心”和“爱护”,“家雀儿”们会活得很好……

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天棚上掏出了一窝还没长出毛的小“家雀儿”,嫌太小又放了回去,十几天之后我再去掏时,小“家雀儿”们却都飞走了。虽然我因失去了一窝“家雀儿”而恼火了好几天,但我也从中获得了重要知识。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家雀儿”从出壳到出飞到底需要多少天了——仅仅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有时,孩子们还恶作剧地把刚刚到手的小“家雀儿”拴上尺余长的线绳钉在地上,周围支上一圈夹子,就能打到前来探望孩子的“家雀儿”妈妈和“家雀儿”爸爸。小“家雀儿”稚嫩的声声呼唤,能让平时聪明的大“家雀儿”智商急剧下降,面对可怜饥饿的孩子,大“家雀儿”们只能看到夹子上肥硕的虫子,竟然无视巨大的阴谋和致命的危险了……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想来,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孩子们的娱乐方式都实在是太残酷了。而对于那些可怜的小“家雀儿”来说,真是显得过分血腥了。而孩子们是无比快乐的,却浑然不知“家雀儿”的苦难和疼痛。

这些年,城市里的“家雀儿”比乡村都多,原因是“家雀儿”们在乡村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农药和化肥的大量使用是一个方面,有些农民为了防范鸟类偷食种子,种地时,很多种子都是带毒的。长时间没食儿吃,“家雀儿”就不得不逃离乡村,无奈迁徙到拥挤不堪的城市里来求生。“家雀儿”们很难在城市里找到昆虫和谷类,更多的是捡拾城市人的残羹冷炙,与城市人呼吸着同样污浊的空气,饮用着同样可疑的水源……

“家雀儿”的羽毛本来是褐色的,但我经常能在城市里看见各种颜色的“家雀儿”,有黑色的,有白色的,还有红色的,甚至还有黄色的和粉色的……工业污染日益严重的城市正在把“家雀儿”打扮成五颜六色。

人类的无节制开发使“家雀儿”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了,但“家雀儿”们还在顽强地活着。眼下的它们正在尽最大努力适应着本不适应的城市生活。可以说,更多的时候,“家雀儿”在城市里的生活并不好受。

“家雀儿”们真的太不容易了,以后真得善待它们才是。

夜深了,想到窗外的小鸟邻居,我再次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

3

为了提升北方城市居民冬日的舒适度,同时又能相应地美化市容,这些年我所居住的北方城市正在大规模分期分批地进行着一种居民楼保暖改造工程,俗称暖房子工程。据说,施工过的房子到冬天时室内温度平均能提高三至五度呢。对于取暖一直不太理想的小区居民来说,真是相当于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盼了好几年,这回终于轮到同泰家园了,常年饱受寒冷困扰的小区居民们个个喜形于色,奔走相告……

我当然也是这群期盼者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个需要亟待解决问题的“重灾户”。早在几年前我就开始热切盼望了,希望这一天能够早点到来。因为我家把着西山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不折不扣的“把山房”,本来小区供暖就不好,我家室内温度就更要偏低一些。害得我每年冬天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不说,更让我烦恼的是,一冬天整个西山墙都在反潮。由于空间有限,我的衣柜和书柜只能安排在我整个居室的西侧。冷山让衣柜和书柜的背面一直在上霜,强大的反潮水气还让整个西山墙都长满了丑陋的黑斑。在我家,追求美观是不现实的,那已逐渐演化成一种奢望了。衣柜里的衣服潮不潮我并不太在意,我最大的担心是我书柜里那些心爱的小人书会不会受到污损。我没啥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小人书,所以每年冬天和春天我都要细心而伤感地倒腾好几回书柜。

一楼邻居张大爷祖籍是山东的,常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厦(啥)都莫学(说),做完暖房子工程以后,把山房这些又潮又冷的问题就厦(啥)都解决了。”张大爷还说,“怪事不?好些个小区从前不好卖的把山房现在都成抢手货咧。反倒人们印象中上下左右都居中的好房子现在却不好卖咧。”

记得我的一个同事也说过,说居中的房子有时上厕所味儿大,有时油烟不好往外抽……把山的房子往往都拥有开放式的卫生间和通透性的厨房。

有那么一段时期,我对与城市暖房子工程有关的事就特别上心。据我观察,城市的暖房子工程往往是从春天开始的。工人们把自己悬挂在城市的半空中,升降于高矮不一、新旧不齐的楼体上,给原本灰色的楼体穿上了严严实实的白色外衣……城建部门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规划,工人们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施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每年都要忙到上冻前的深秋时节。虽然工人们很辛苦、很危险,但我还是期待着他们的身体能尽早地也悬到我们小区的楼体上去。有时利用送货空隙,我就长时间地盯住他们中的某一位,经常能看见他用沉重的双臂在高空中轻轻挥去额头上污黑的汗水。有时,我还能看见他们在高处的风沙中吃着卷饼或干豆腐卷大葱之类的简单午餐……因为他们从令人眩晕的高处下来一次太难,需要太多的时间。我不知道他们要想上厕所时可怎么办,对于这件事,我还一直善意地心存好奇。

4

父亲的小区在城东,暖房子工程早在一个月前就完工了。“父亲节”那天,我抽空去看望父亲,也想捎带看看施工后的小区变成了啥样。

整个小区焕然一新,我都认不出来了。原本凌乱不堪的旧楼,经过工人们的装修和粉刷之后,已变得和新楼一般。各种野广告、脱落的墙皮、人为的伤疤以及一切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下子都不见了,真是太漂亮啦!

据父亲说,好多出远门回来的人,也都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就是因为前前后后的变化太大了。

因身患风湿一向怕冷的父亲高兴地跟我讲述了暖房子工程即将带来的诸多好处。父亲还拿出一张报纸说,报上都介绍了,做完暖房子工程,房子不仅保暖,而且隔音,甚至还能防火,这可是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父亲兴致勃勃地罗列完暖房子工程的好处后,又讲了春天里的另外一些见闻。父亲还说起了唯一让他不舒服的一件事。

父亲说:“暖房子工程好是好,人是暖和了,但家雀儿可遭罪了。工人们施工时,屋檐下的家雀儿窝就只好拆除了。家雀儿哪见过这阵势呀,就没好声地乱飞乱叫。有一天,整整叫唤了一白天,连午觉都睡不了。现在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一些家雀儿还在无家可归地到处乱飞呢……看着可真怪可怜的。”

一开始,我并没太往心里去,只是礼节性地跟着父亲唏嘘几声。但后来,我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忧虑和担心起来了。对呀,我家对面楼那个鸟窝到时候可怎么办呢?也得拆除?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本以为这回鸟窝也能跟着我们保暖呢,怎么能拆除呢?难道最安全的地方会一下子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我们小区暖房子工程的时间安排也实在太不理想了。如果在早春施工,小麻雀还没孵化出壳,大麻雀弃卵而走就是;如果在晚秋时节动工,小麻雀就已经出飞了。不早不晚,偏偏安排在仲夏,这个时间点的小麻雀正在成长……麻雀不同于一些哺乳动物,面对危险时,成年麻雀并不具备随时转移小麻雀的能力。

担心导致我重新搜寻起童年记忆来:大麻雀何时建窝,何时下蛋,何时抱蛋;小麻雀多少天出壳,多少天丰羽,多少天出飞……我一丝不苟地计算了一遍又一遍。到时小鸟来不及出飞可怎么办呢?暖房子工程也不会中途停下来呀。

我当初为聪明的麻雀选择弃用的空调管道孔叫好过,也曾为人们留下了弃用的空调孔道叫好过。但我现在开始发自内心地抱怨麻雀,谴责人类了:麻雀呀麻雀,你们也太大意了,怎么能轻信越来越不靠谱儿的人类呢!人类啊人类,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为什么不及时将废弃的空调孔道孔堵死呢?为了更好地生活,你们装上空调也无可厚非,但你们不用了就该把那个废弃的孔道堵上啊!那样的话,麻雀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安家,也就不会面临这种让人担忧的结果了……

这些天,我就是在这种担心和忧虑中度过的。我每天下班都尽量早点儿回家,拒绝一切外事活动,时刻关注着暖房子工程的具体进展,俨然一个与工程有着密切关联的工程监理人员。

也许到时候工人们会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吧。工人们不会无视那些可怜的小生命吧?多日来,我每天只有这么想着,才能在午夜后勉强入睡。

5

我本以为我家所在的C栋完工之后,我就能一心一意地去忙工作了。可是,对面楼D栋何时施工、怎么施工,却成了我更加密切关注的焦点问题。

C栋居民楼已经完工,正常情况下,用不上几天就该轮到D栋了。每天早晨上班时,我都担心有可能要动工了,所以我每天干活儿时都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我总是形色匆匆,晚走早归。只要快递公司的活儿不打紧,我抽空儿就往家里跑。生怕我不在现场的时候,D栋墙壁上的洞孔鸟窝被工人们给堵上。

因为我手上的几个邮件没能及时送达,客户就把投诉电话打到公司总部去了。一向温和的主管经理“眼镜”都跟我发火了,连问了我三遍“能不能干了”。后来,“眼镜”还在总结会上含沙射影地点了我好几句。

每个周五快递公司的活儿都多,我不敢再有半点差错。急三火四地送完所有邮件已经是五点多了,我才迫不及待地往家赶。路上高峰期堵车,我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工人们果然正在给D栋居民楼施工。工人们正从下至上往墙上贴泡沫砖,我进小区院门时,工人们已经干到二楼了。

本来应该做晚饭了,可我的目光一直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对面的D栋,我要等着看工人们如何处理那个洞孔鸟窝和窝里的那些小鸟。这时,我很容易就发现了那两只焦急的麻雀父母,它们口衔着汁液饱满的虫子正焦急不安地在工人们的头上飞来飞去……

同泰家园绿化做得很好,居民楼下是一丛丛的丁香树,枝头上正怒放着粉红色的花朵。麻雀父母实在飞累了,就落在丁香树的顶端枝头上。但休息片刻马上又飞向它们最揪心的那个方位……

悬在半空的工人们并没有停下来处理洞孔鸟窝的迹象,继续熟练地把一块块泡沫砖快速拍在墙面上……工人们头上的红色安全帽已经顶到那个洞口了,手里的泡沫砖也正比向那个地方,只是还没来得及抹上粘合的胶泥……这时,那两只成年麻雀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它们尽着最大的努力,冒着最大的风险不断地向洞口冲击着。哪怕是在洞口处一秒钟的停留,都显得弥足珍贵了……

暮色中,我远远地望去,那已不是两只鸟在心急如焚地飞翔,而更像是两块石头在不断地砸向那个黑色的洞口……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对着工人们喊了起来:“喂!你们想想办法呀,别堵死那个洞孔啊!没看出来吗,那可是个鸟窝呀!那里面还有好几只小鸟呢!”

可工人们好像并没听懂我在喊什么,只是麻木着表情顺着我的嘁声望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在我正想奔下楼去阻止工人时,工人们突然收工了。

我听见一个工人正在远处高喊着:“要下雨了,咱们收工喝酒去吧……”

看来酒的力度比我的喊声大多了,我心有余悸地伏在窗户上喘着粗气。

工人们刚一下来,两只成年麻雀就迫不及待地先后钻进窝里去了。天已经暗下来了,就算两只成年麻雀知道这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最后的晚上,它们也没有能力让孩子们吃饱上路了。因为雀蒙眼的缘故,暗下来的天色已经不允许它们外出寻找食物了。一天没怎么正常进食的小鸟们注定要饥肠辘辘地挨过这个怪异的夜晚了,只是它们还不知道,这也许是它们与父母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但无论如何,麻雀父母总算得以和窝里的孩子们团聚了。聪明的麻雀父母也许知道这是它们和孩子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它们安静极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动荡了一个白天的鸟窝终于在夜色中安静下来,黑洞洞的圆孔仿佛在颤抖中逃避着下一个可怕的黎明……

一阵滚雷过后,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天顿时变得更加阴暗,借助闪电,我隐隐约约能看见风雨中那个湿漉漉的求生洞口。

没有人会想到,人类的幸福安居工程竟要给同一屋檐下的麻雀们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对于麻雀一家来说,从这年的仲夏时节开始,平安街66号的同泰家园真的就不再那么祥和了。

我一夜无眠,回想起童年时代孩子们对鸟儿的种种迫害场景,一度沉浸在对鸟儿的同情和忏悔之中……

6

第二天是周六,我是下午的班。一夜没合眼的我也不想睡早觉,早早地趴到窗前向外张望……可是整个小区却静得出奇。好在我不用去上班,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多,仍然没有工人出来干活儿。

我觉得很奇怪。仰望天空,我很快就搜索到了那马上就要被白色泡沫砖掩盖的洞口和穿梭于白色泡沫砖上面的两只成年麻雀。两只麻雀似乎对突然停工也很意外,但只能似梦非梦、不知所措地不断飞入飞出,本能而机械地为时日不多的孩子们做着最后的奉献……

后来我才发现,附近其他小区的工人们好像也突然都停了手上的活儿,集体静静地坐下来了,像是在开会,而又没有一个主持人或者召集人。

我想,一定是又有人拖欠了工人们的辛苦钱,报上说很多工人都以这种方式讨要工钱。

两个小时后,我才从张大爷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昨天突发的雷雨导致另一个小区的两个农民工从作业架上意外滑落,造成了一死一伤的揪心惨剧。我的心情也随之一下子沉重起来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的家人以后可怎么活呀?为了城里人冬天能过得更温暖一些,两个农民工却付出了宝贵的身体和生命。他们远在家乡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没有得到温暖,又失去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顶梁柱……

家属们终于从各自遥远的家乡赶来了,突然失去亲人的家属们当然要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地哭闹一阵子的。但哭闹过了也就哭闹过了,死者不会复生,生者还得继续。无非是活着的人向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多讨要一点儿赔偿,最终以伤亡者亲人的名义向无亲无故的人尽可能多地要点儿钱财。

从那以后,我觉得小区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征兆似的。过去好几天了,仍然没有复工的迹象,进行一半的工程就一直那么被撂着……据张大爷说,工人们正集体帮着死者和伤者的家属向承包商讨要说法呢。

张大爷还说,暖房子工程虽然是政府行为,但具体实施则由承包商负责。工人也都是由承包商直接招募的,有了人员伤亡当然是承包商最头疼的事,这里就涉及到巨额赔偿的问题,弄不好这一年就要白干的。所以这里就牵扯到工人是否违规作业,是否上了人身意外保险,是否持有城镇户口等一系列复杂问题,需要核实,需要谈判……

我倒是希望暖房子工程长久停滞在这里,一直等到洞孔鸟窝中的小鸟出飞。但那一定是不可能的,暖房子工程会随时复工的,只是暂时不能确定具体复工的时间而已。用不了几天,平安街66号同泰家园的暖房子工程肯定还得继续进行的。

工人们高空作业确实危险,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故了,安安全全、顺顺利利地施工吧。工人安全,麻雀一家也安全……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因为我每天必须要外出工作,所以我根本无法做到时刻在家守望。后来,我就找到了楼下的张大爷,把我的担心说给了他,并让他时刻帮我盯着点儿鸟窝,必要时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

张大爷好像一直没太领会好我的意思,老人家一直在以同一个句式询问我:“你介是厦(啥)意思呢?你介到底是个厦(啥)意思呢?”

最后,张大爷总算很给面子似的答应了我的请求,记下了我的电话。但末了,他还是倔倔地补了一句:“莫用,依我看哪,莫用。”

7

两天后,我正在快递公司食堂吃午饭呢,张大爷的电话突然打进来了。张大爷越着急,山东口音就越浓重。他在电话里喊着说:“介个学(说)都莫用,工人们马上要复工咧,抓紧回吧!”

我没顾得上吃完碗里的饭菜,拎包,下楼,骑车,向着平安街66号,一路狂奔……

当我赶到家时,工人们已经干上了。还是那几个工人,正在按部就班地接着那天留下的活儿在干着。他们干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一个黑瘦工人已经把那天比量好的那块泡沫砖抹满了胶泥,正准备按到那个洞孔上……

而此时,那两只成年麻雀就盘旋在他们头上。两只麻雀比前些天那个黄昏叫得更加急切,更加悲惨……

黑瘦工人机械的动作固然可怕,他那麻木的表情更让我心寒。他们就像没有了正常情感,竟对一直绕在头上揪心惊叫着的麻雀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想,难道是生存的压力太大,让他们无暇顾及本来应该顾及的一些生活细节了吗?

我飞快地向前又跑了几步,几乎喊着说:“难道你没听到鸟在叫吗?求求你了,就费点儿事,在泡沫砖上割个圆孔,给鸟留个出口不行吗?”

无论我怎么说,黑瘦工人都是没有反应似的。过了好久,黑瘦工人操着憨厚的东北口音和我说话了:“大哥,不成。怎么可能呢?城市楼体上的鸟窝多了去了,都留着,整个墙面不成筛子了吗?”

“咱们破破例不行吗?就留这—个?”我继续恳求他。

“大哥,真不成。怎么可能呢?”黑瘦工人再次举起那块泡沫砖。

我急得都要说粗话了:“我去……为什么不可能啊?”

黑瘦工人还是一脸憨厚地说:“大哥,就是不可能。”

我终于控制不住了,高声喊起来:“靠!你没长良心哪?实在不行,你帮我把小鸟掏出来行吧?”

黑瘦工人并没和我对喊,仍不紧不慢地说:“大哥,那你也养不活,麻雀崽儿气性老大了。俺是农村出来的,还是相当了解麻雀的。”

“难道就只能这样闷死它们吗?”我强忍住火气。

“大哥,嗯哪,那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说实话,俺也不忍心让小鸟们闷死啊,俺都不忍心细看哪!这不也是实在帮不上忙吗?但俺也只能敲一敲,尽量让能飞的都飞出来。”

“扯淡!这有啥用啊?那小鸟刚开始长毛,哪会飞呀!”我怒吼起来。

黑瘦工人并没有还嘴,又讲出另外的道理:“大哥,再说,墙上留洞,工程验收时也通不过呀,那样的话工钱就没了,我们就白干了,我们还得养家糊口呢,大哥。”

“咱就留这一个孔,就这么定了,我给你加点儿工钱行了吧?”我气哄哄地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大哥,那也不成,真的没有用啊。就算破例留了这个孔,天性多疑的麻雀也不会轻易再回窝的。大哥,俺只能这样了……”说着,黑瘦工人就把手中的泡沫砖向洞口按下去了。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没想到匆匆赶回的我仅仅充当了一回看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巨大的白色泡沫砖终于严严实实地盖在那洞口上了。

那可是个里面有着好几个嗷嗷待哺小生命的洞口啊!洞内那几只小鸟儿的最后时刻会是什么样子呢?小鸟儿们肯定不能像以往那样等着父母来送食了,再也等不来父母了,哪怕是一缕阳光,一点儿新鲜空气也没有了,小鸟们只能在黑暗中慢慢死去了……我心如刀绞。

不一会儿,整面墙都变成白色的了,我从没想到一面墙会白得如此恐怖!两只成年麻雀无所适从地在白色泡沫覆盖的楼房墙体上疯狂地上下翻飞着,持续发出刺耳的嘶鸣……像是在恶毒地咒骂这个世界。麻雀父母极度的哀鸣声引来了另外一些同病相怜的麻雀,越来越多的麻雀加入到这个嘶鸣的队伍……我相信它们的眼里都记录下了“白色恐怖”!

8

接下来的几天,那窝黑暗中的小鸟儿总是萦绕在我的睡梦中,总让我联想起电视新闻看到的汶川地震中映秀中学废墟下的孩子们……当年,我一直不忍心去细想孩子们生命的最后时间。而眼下,我同样不忍心去细想小鸟们接下来会如何结束它们幼小的生命……

我开始讨厌起城市所有的空调管道。一看见裸露于城市楼体上形态各异的鸡肠子一样的空调管子,我就能联想到城市人一贯的苟且甚至虚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象岂止是这些,在其他的领域里更是比比皆是。我尤其看不得城市楼群里弃用的空调管道孔,一看到那些赫然黑洞,我就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半个月过去了,每个清晨也渐渐变得宁静起来,不再有鸟鸣声打扰我的早觉。可我的生活倒显得无聊起来。窗外的树梢上不再有叽叽喳喳的鸟儿停落,丁香树们似乎也变得平庸无为,每天还要漫无目的地寂寞空长……

三个月过去了,我一直没再见到那两只成年麻雀。它们是找到新的藏身之处了,还是已经气绝身亡了?我无从得知。

冬天如期而至了,整个小区果然变得暖和起来。我家比从前温暖多了,我不再打喷嚏,也不再流鼻涕,洁白如雪的西山墙上也不再上霜、反潮、长斑……我还拥有了自己的小公司和可爱的女朋友,但我没事的时候还是经常从窗口向对面楼的拐把处张望。我好像越来越淡化了对面楼小区居民韵真实存在,总是觉得,同泰家园C栋的对面不是D栋,而是小鸟们的幽幽墓园。

又一个春天来了,窗外偶尔传来遥远的鸟鸣声。我还是习惯性地从窗口向D栋的拐把处深情凝望,那可真是一大片平整而又结实的墙壁啊。日子久了,我好像染上了一种幻听的毛病,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总能听见小鸟们在“嘤嘤嘤嘤”地低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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