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朴塘村是淳朴的，只要夏天一到，月光下就有了人气，禾坪的四处堆着草垛，草垛上总会躺着迎面朝天的男人，他们习惯晚饭后开始消遣月色和闲暇的时光。朴塘村的房子红砖青瓦盖成的，前面有个禾坪。男人习惯躺在禾坪的月夜里，一堆人围拢，男女老少，东家的家史，西家的旧事，开始漫无边际的闲谈。当然，月光下最令人惊悚的是男人们讲鬼。
吃了晚饭，男人女人都出来在禾坪里纳凉。女人们带着孩子，手里拿着针线，纳鞋垫，缝缝补补。每逢周末，父亲从中学回来，和他的兄弟几个坐在一起，开始东拉西扯开来。那时我刚读小学，禾坪里的牵牛花爬满了老屋。我们搬一张小板凳，靠在牵牛花棚旁边，聚到母亲身边。
讲鬼人一般是我二伯。年轻的时候他走夜路最多，有的是去远山砍树，有的是到远方做手艺（家乡人外出做木匠或泥瓦工修房子都叫做手艺）。二伯矮小，力气粗胆子也大。少年开始就跟随祖父到乐昌挑私盐，青年就下江西砍树做手艺修房子。走的夜路多了，也就多了各种各样的鬼故事。我童年的记忆中，也记不清他到底给我们讲过多少个这样的故事。
鬼故事发生的地点多半发生在崇山峻岭的羊肠小道上，千年古刹或废墟，或者一些坟场边。场景的前场必定是黑漆漆的夜，幽暗暗的月光，脑门后面必定听到约隐约现的脚步声……大凡这样的月夜，月光总是稀疏地洒在地上。远处的山岗上夜鸟的啼鸣总是令人背心透凉。在故乡，猫头鹰的夜哭最不吉祥，预示老村有人会离开，声音凄惨的，必定是喝农药或者上吊鬼。母亲说，这是冤魂的叫唤。声音弱小的，必定是病残的人。这些哭声与鬼故事正好相逢的时候，给这种气氛凭添了几分鬼气，整个月夜就形色更加凝重起来。
朴塘村的月夜有风，从田野里徐徐吹来，泥土的清香跃过田埂，吹在禾坪上，坪前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仿若神秘的脚步声走来。二伯讲述的鬼故事始终平静，刚开始还不会惊悚。渐渐地，语气开始玄妙起来，声音大小不一，似惊似诈，忽然停顿，又嘎然而止……
我记得最深刻的是他在江西的一座高山上赶夜路，四周墨黑一片，突然，他听到背后有人的脚步，他停那里也停，他快那里也快。二伯顿了顿脚步，用手在后脑上摸了三下，双手合拢对着嘴哈了一口阳气，回头猛喊，就把野鬼吓走了。故乡走手艺的人闯荡前都要找个道高的师傅授法除妖魔鬼怪。师傅指点道法后，手摸后脑增阳气，就能抵制鬼蜮伎俩。而每次听这些故事，若有若无的声音，仿佛就在身边的夜色深处飘来，让人听了后直感觉全身发冷、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二伯讲鬼最厉害的是一次遇到一个冤鬼，前来掐他的脖子，他立即蹲下去，然后猛得大喊：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然后双手合一，力挫一掌，那厉鬼竟然惨败而逃。二伯一边讲一边以动作示意，他那脸上的神情，让你看得目瞪口呆，吓得惊恐颤栗，常常不自觉地打量幽暗的四周，把小板凳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母亲的身边挪动，直到母亲用手搂住才略为放心。
我的小叔历来在朴塘村是个蛮佬，天生天不怕地不怕。可他要是讲起鬼故事来，更加胆战心惊。小叔讲的都是村里的喝农药的，上吊的，自杀的。这些人的名字在童年的记忆尤为深刻。小叔的讲鬼多半入我梦境中，夜半都会惊吓梦哭。每次讲鬼结束，月光已经偏西照着，夜深了，朴塘的四周更加深沉。散场时，我会拉着母亲的手，或者衣角进门，惟恐后面还有黑影在晃动。
前段时间，我偶然在网络电视里，看了几期台湾名主持吴宗宪主持的一档节目——《勇闯鬼屋》。这个节目说明“鬼文化”一直是我国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恰巧又令我想起了童年的朴塘村。如今，自己步于中年，便开始怀念童年，怀念起故乡来。
我想起少年时阅读的一本古典名著《聊斋志异》。这里面的鬼故事更加引人入胜，谈鬼说狐，写仙描神，百幻并作，无奇不有，展示出一个个神奇瑰丽的迷人境界。如《翩翩》里的仙女，同丈夫吃着落叶变成的鸡鱼，穿着芭蕉和白云做的衣裳，诡异离奇，驰想天外。读起来虚无缥渺，怪奇荒幻。特别是少年时代看了第一部讲鬼的电影《画皮》后，就开始迷上了鬼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平淡无奇的打工生活中，寻求内心一种虚幻的寄托，足以打发和慰籍这些寂寞而又空洞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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