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50出头的年纪，晒得黝黑的脸上长满了斑，粗糙的手泛黑的指甲，还有一头染黑了的短发。
我已经是超生的了，弟弟是在我高二那年出生，年龄差大到高三时候抱着我弟去赶集，外乡人都以为我是个普通的刚生了小孩的农村女孩。被误会的我很生气，将弟弟塞给了妈妈，然后转身回家。
那大概是第一次我对妈妈的眼泪有了印象，没掉下来，就那么鼓在眼睛里。她大声跟人解释，她才是小孩的母亲，外乡人一脸我懂了的脸色，妈妈又很着急，但又无法解释，四十多的时候生了一个男孩，任是谁都会理解成重男轻女的家庭的。
妈妈大抵是因为这个，对我觉得很抱歉，没再顾得上跟人聊天，抱着弟弟追着我跑，话语里应该是带了点笑意，但现在想来大概是挤出来的笑声，因为听上去实在不算悦耳。
“别听他们乱说，马上就考试了”
那年我高三下学期，是一名准高考生了，现在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回了什么话了，每每想起的时候，就只有妈妈鼓满泪水的眼睛。
我见不得别人流眼泪，心里虽然还是别扭的很，但脚步慢了许多。
我从小便活得通透，懂事后便非常注意，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人前哭，但那会却觉得妈妈可真好笑，明明是他们在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已经上高中的年纪，决定再要一个男孩。
可是，为什么看上去反而她比我还更委屈呢？
妈妈怀弟弟的时候，家里跟我们说的是妈妈要出去打工，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怕被举报，妈妈是去的大姨家呆了几个月，我第一次意识到被欺骗，是在农忙的时候，爸爸偷偷摸摸将肚子已经很大的妈妈接回了家。妈妈是被接回来做饭的，正是收稻子的时候，我跟二姐跟着父亲下田，奶奶并不会下来帮忙做饭，所以大着肚子的妈妈被接回来做饭了。
但也是偷偷摸摸的，那时候大夏天，我家的门却永远都是锁着的，因为怕有心人去举报。
我也是那时候开始和父母冷战的，爸爸一遍一遍跟我解释说不是因为重男轻女，重复说着“在乡下没儿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我的年纪当然知道戳脊梁骨的意思，但我拒绝沟通，心里没来由的一种恨，终于到有一天在家里的妈妈突然出血，要我跟二姐去找一个靠得住叔叔借手机给爸爸打电话时爆发了，我拒绝出去，在被二姐拉着一起出门的路上，眼前浮现的一直是肚子发痛、流着大汗、焦急的要哭的妈妈的脸。
我想大抵是快哭了的妈妈实在是太少见了，虽然心里升起了一些不该起的念头，比如说，这个弟弟会不会就这样掉了？我是抱着这样十分复杂的心情出去的，但我从未问过二姐，当时她是否这样想过。
大抵是没有的，后来弟弟出生，法院的传票被扔在了家门口，妈妈又带着弟弟出去避难了，爸爸出去上工了。家里剩下我和二姐，明明已经是高二、高三的大姑娘了，两人却缩在衣柜前，关了电视，听着被砸的越来越响的门，心里祈祷家里的木门不会被砸烂，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发出声音。二姐是掉了眼泪的，她是个文静的姑娘，但我没有，我靠在镜子已经烂了的衣柜上，心里想，妈妈跟弟弟，会被抓去坐牢吗？
爸爸回家后买了吃的安慰我们，并保证后面不会有这种事了，后来果然再没有人来砸门了，妈妈也带着弟弟回家了，听说是交了很多罚款，弟弟户口也上了。
而我和二姐，好像从没开口问过，到底为什么要再要一个儿子呢？不过印象里，小学时候，二姐有天回家来，偷偷跟我说，“今天他们几个叔叔吃酒，有个叔叔喝多了，在酒桌上说我们家没儿子，真可怜”
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个可怜从何而来，但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发了脾气，妈妈一声不吭。现在想来，那天妈妈肯定是哭了的，只是我对小学时候的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清了。毕竟，妈妈是那样好哭的一个人，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不哭的。
现在想来，妈妈好似拿住了我的软肋，我是见不得人流眼泪的，看见了眼泪，我也是想流泪的，现在边写着，眼睛里也鼓着一包泪。
但偏偏我的妈妈，这样好哭，大抵，我也是遗传了她的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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