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风
去扬州前，曾经读过许多古诗名篇，对这有“绿杨城郭”美称的历史名城，心中充满了遐思与向往。“春柳如烟、琼花飘香、二分明月、玉人吹箫……”数不尽的旖旎风光，确实令人回味不已。然而，古城之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并非人人传诵的烟花明月，却是瘦西湖里一位扬州船娘的背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今年初春，曾与朋友搭乘游轮，同游长江三峡。船程从四川重庆开始，沿江而下，抵湖北武汉为终。武汉的黄鹤楼，是我与同伴们分手前的最后一站。薄暮里，我们登楼远眺，看千载白云，望江上烟波。友人突然嚷了起来：“我懂了！怪不得你的下一站选的是扬州！在阳春三月里，离开了黄鹤楼，不就应该‘下扬州’了吗？这正合了古人诗意啊！”我们会心而笑，眼前似乎浮现出春光灿烂中的一片花红柳绿。
人说“赶得好不如赶得巧”。那天巧遇扬州“烟花三月”旅游节开幕，酒楼、旅舍处处爆满。套句扬州土话，整个城都忙得“雾”了起来。真庆幸自己预先订好了房间，宾馆的公关小姐递上一份“瘦西湖夜游”宣传单，声称这是揭开旅游节序幕的第一炮，万万不可错过。
南大门入口处，一群接待人员分列两边。我被簇拥到湖边，有着塑布篷顶的船舫整齐的排列着，每个船头都坐着一位年轻的船娘，这时她们一拥而上，争先拉我入船。我选了一个面容娟秀的姑娘，迈步跨入她的船内，等待更多游客来将船位坐满，就可开始水上夜游。
蓝衫淡抹巧船娘玉兰茉莉斜鬓插
可是，三三两两入园的游客， 竟都决定以步行游湖。船上仍然只有我和船娘对坐着。夜色渐浓，凉意更深，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我将外套拉链拉起，领子竖直，这才发现船娘一袭蓝布衫裤的制服是多么单薄，她白嫩的脸蛋已冻得泛青。“冷吗？”我关心地问。
“没事儿”，她摇摇头，耳边斜插的玉兰花被摇出淡淡的清香。接着说：“一会儿摇起橹来就暖和了”。
“你戴花很好看”，我由衷地赞美着。
“是吗？”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打开了话闸，“我们扬州女人爱漂亮，喜欢在头上戴花，戴鲜花也戴绒花。我们本地做的绒花很有名，听说以前杨贵妃就特喜欢戴扬州的绒花呢。”她停了一下，又说：“大姐，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就不等别人了，让我先去向领导报告一下。”她轻巧地跳下船，转身向前走去。那柔弱窈窕的背影，和岸边摇曳的柳条一般婀娜多姿。不一会儿，她和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回来，那男子不住道歉：“这样吧，就让小覃给你一人摇船，小覃的歌喉可好了，叫她给你唱些小曲吧。”
仙女种玉得琼花维扬独赏有情花
小覃手握橹柄，一上一下地摆动着，身体的曲线也随之起起伏伏，我们的船就在这极美的线条和韵律中悠悠前进。
“小覃，我从宾馆走来，一路上到处悬挂着旅游节广告标语，‘烟花三月下扬州’，这‘烟花’如此有名，它到底指的是什么花？”
“一般来说，烟是指柳烟，花是指琼花。扬州到处是柳树，风吹时，柔软细长的柳枝统统跳起舞来，远看就像一片片捉摸不定的烟雾，好看极了！”她露出一个如花般的笑容，继续说：“琼花是我们的市花，传说在汉朝时，有位名叫蕃釐的仙姑来到扬州，她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就把身上佩戴的白玉，埋在土中，不久那里就长出一棵仙树，树上开着美丽的花朵。”
“‘琼’字是‘美玉’的意思，因仙姑种玉而得来的花，我们就称它为琼花了。琼花挺有个性的，它不喜欢的人，就是皇帝，它也不睬的。我们有一首民谣：‘隋炀帝下扬州，三千美女拉龙舟，一心想把琼花看，万里江山一旦丢。’隋炀帝来扬州好几次，都没见着琼花，因为仙子不愿意把洁玉般的姿色在暴君面前展现，炀帝一来，仙子就下狂风暴雨，把琼花全部摧毁，不让昏淫的皇帝看呢！”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一路没见到任何花朵？听完这个故事，竟不敢开口了。难道……我也是不受欢迎的人吗？ 机灵的小覃，看出我的犹豫，轻声说：“琼花的花期很短，今年花开得早，现在剩下的不多了。大姐，您是好人，肯定看得到的，只要闭上眼睛，听我跟你说说，就看到了。”
我顺从地闭眼倾听。
“扬州还有一个名字叫‘维扬’，‘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就是说琼花爱扬州，移种别处总长不好……如果头戴琼花花冠，腰系柳条长裙，从瘦西湖上冉冉走来，不就是最美的凌波仙子吗？大姐，你看到了吧？”
五亭桥下十八月照人独自弄婵娟
这时，四周已完全暗下来，瘦西湖可真瘦，船虽然在湖心中走，却仍可以靠两岸传来的灯光照明。天上不知何时跳出了几颗星星，湖面上也显现出月亮的倒影。几千年来，扬州的月亮一直为文人墨客歌咏着，我想起唐代诗人徐凝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不禁低吟“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小覃接口道：“你看到前面那座像莲花形状的五亭桥吗？在中秋节的午夜，那里能有十八个月亮呢！”
我真的被她的想象力给感动了！不消她说，我立即闭上了眼睛。“小覃，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会有十八个月亮？”
“五亭桥有四座桥墩，每座桥墩有三个圆弧形的门洞，再加上正门洞三面，一共有十五个门洞。”
“月正当中往下照时，湖面上就有十五个门洞
的倒影，每一个倒影内都有一个月亮。” 我急忙张开眼睛，说：“那也只有十五个月亮，可是你刚才是说十八个！”
小姑娘笑开了，“还有一个在大姐你的心中，一个在我的心中，加上天上的那一个，嗯，没错，一共十八个。”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远方飘来的乐声，越来越清晰悠扬。船在湖中转个弯，就看见一座被聚光灯照得青亮的小桥，还有旁边灯火辉煌、古色古香的楼台。那筝箫阵阵，原来是从楼台中流泻出来的。小覃指着弓形桥说：“这就是很有名的二十四桥，又叫做念四桥。传说当年隋炀帝在这座桥上饮酒作乐，曾令二十四个美女在旁吹箫助兴，所以大家就称它为二十四桥了。”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一回小覃没有把她和我也算进去。想到在这样凄冷的月夜，还要站在桥上不停地吹箫，该有多难受啊！
我想起曾经看过丰子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幅漫画，他用姜夔词句“二十四桥仍在”为画名。那画中的桥，如今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不是一种缘分？我望着船头的小覃，想到我俩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此刻却在瘦西湖上共渡一条船，这……不也是一种缘分？
五星宾馆平地起纤纤背影最难忘
小覃的言语的确不俗，我想对她有多一分的了解。
“小覃，说说你心中的月亮吧。”
她甜甜地笑了。“你是说我的男友吗？他是夜校大学生，白天搞外语导游。等我存够了钱，我也要去念夜校。以后，我们俩要在扬州盖一个最大最好的五星级宾馆，到时候，大姐你可要来噢，我留总统套房给你住。”
船靠岸了，她转身利落地将绳套牢在岸边的柱子上，那细瘦的背影，不再像柳条般弱不禁风，却更像琼花的多情雅逸，和梅花的志气高超。长堤春柳边的一抹蓝，虽然不是朱自清笔下的《背影》，但也一样让我难以忘怀。
我和扬州有个约。当船娘的五星宾馆建成时，我将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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